到印度去

作者:许知远

在甘地到来七年后,两个中国年轻人也先后来到这座小楼。一位英俊、多情、才华横溢、声名显赫,在中国,他以写作轻盈、梦幻的诗句,追求不羁的爱情著称,象征了一代中国青年对自由生活的渴望,他是徐志摩, 也是泰戈尔四年前中国之行的主要陪同者,为他安排行程,现场翻译,还在报纸上写文章热情赞颂他。

对于泰戈尔来说,1924年的中国之行期盼已久却不尽如人意。多年来,他期望印度、中国与日本,能够在精神上融合,东方智慧或许能够纠正这个西方主导的世界的价值偏差,后者太过重视物质创造与力量扩张了。

这种感觉因第一次世界大战而加剧。战争的残酷、无意义,像是宣告了欧洲价值的破产。“欧洲人是一种有系统有组织之自私民族,只有外部的物质生活,而无内部的精神生活,而且妄自尊大。”泰戈尔1921年在柏林的一次演讲中说,他担心欧洲“欲以自己之西方物质思想,征服东方精神生活,致使中国印度之最高文化皆受西方物质武力之压迫,务使东方文化与西方文明所有相异之点皆完全消失,统一于西方物质文明之下,然后快意,此实为欧洲人共同所造之罪恶”。

在几年来的环球旅行中,泰戈尔不断重复这种论调,它激起了很多共鸣。在那个迷惘、幻灭的时刻,东方与西方、物质与精神,这简单的对比捕捉到了时代的情绪。很多西方人渴望这陌生的东方智慧,而对于东方人来说,它则是一剂安慰,他们已在西方的阴影下生活了太多年。当时在柏林留学的宗白华记得泰戈尔所带来的东方热,一位德国人对他说,现在你来德国留学,不日我将去中国留学。

泰戈尔式的观点在中国也有热烈的响应者,最著名的是梁启超。1918年底,梁启超率领一个半官方的考察团访问欧洲。除去参加巴黎和会,是拜访当时欧洲的一流知识分子,迫切地想从他们身上获得更直接的指教。此刻欧洲的景象,令梁启超深感触动。他们参观了曼彻斯特的工厂、巴黎的巴士底狱,在阿尔卑斯山等待日出,拜访了奥伊肯、柏格森等哲学家。欧洲给予他“一片沉忧凄断之色”。“谁又敢说那老英老法老德这些阔佬,也一个个像我们一般叫起穷来,靠着重利借债过日子?”他写道,“谁又敢说那如火如荼的欧洲各国,他那[曾]很舒服过活的人民,竟会有一日要煤没煤,要米没米,家家户户开门七件事都要皱起眉来……” 这颓败景象甚至动摇了他一直以来的信念。自从1895年公车上书以来,西方,尤其是英、德、法为代表的欧洲,一直是他这一代知识分子心目中的榜样——古老的中国应向它学习,它象征着科学、进步、理性。但现在,梁启超开始觉得西方走得太过了。它不再是他眼中的共和制、物质昌盛、科学进步的希望,而是军国主义与帝国主义的贪婪与野心,他感慨说“谁又敢说(战前)我们素来认为天经地义尽善尽美的代议政治,今日竟会从墙脚上筑筑动摇起来”, “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,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”。一些西方人的悲观论调也确认了他的疑惑。一位美国记者塞蒙氏对他说,西洋文明已经破产了,他回美国就关起门来,等着中国文明输入进来拯救他们。

1924年,泰戈尔的中国之行,正是由梁启超领导的讲学社安排的,徐志摩是全程陪同者。这是一次繁忙、疲倦的旅行,上海、杭州、济南、北京、太原,六十岁的泰戈尔要观光、赏花、听戏,接见源源不断的拜见者,发表公开演讲。中国听众的热烈,必定让他深受鼓舞。他经常要在两千人的礼堂、体育馆甚至操场上发表演说,主要的报纸刊载他的行踪。他收获到很多赞扬与友情,杰出的知识分子围绕在他周围,政治人物也表示仰慕,孙中山派出特使邀请他前往广州,阎锡山与他讨论乡村重建与平民教育。

反对的声音也从未消失。一些人在礼堂里散发反对他的传单,一些重要作家公开发表抨击他的文章,新文化运动的领袖陈独秀甚至在他主编的杂志上出专号来反对他。泰戈尔读不懂这纸面上的声讨,但一定感受到了演讲场中的骚乱甚至敌意。在北京的六场演讲,缩减到三场,他提前结束了中国之行,在离去之前的告别演说中,他不无感伤与愤慨:“你们一部分的国人曾经担着忧心,怕我从印度带来提倡精神生活的传染毒症,怕我摇动你们崇拜金钱与物质主义的强悍信仰。我现在可以告诉曾经担忧的诸君,我是绝对不会存心与你们作对,我没有力量来阻碍你们健旺与进步的前程,我没有本领可以阻止你们奔赴贸利的闹市。”

行程只有五十几天,还不足以让泰戈尔了解中国社会正经历的思想混乱。他所遭遇的礼遇与敌意,都是这种混乱的延伸。半个世纪以来,中国已经历了几次变革浪潮。先是洋务运动,她要在军事与技术上学习西方,然后是百日维新、辛亥革命,人们寄望于制度上变革,但共和之后的溃败与混乱令人绝望。在过去的几年中,一种新的共识形成,惟有彻底改变中国人的思想与文化,中国才可能得救。就像当初购买克虏伯的大炮、照搬美国的民主政体一样,西方的思想家们成了人们追逐的对象。他们的书籍与思想被翻译进中国,他们被邀请来到这里,给予这片古老土地以崭新的建议。英国的罗素、美国的杜威等都曾到此,爱因斯坦也差点到来。

泰戈尔也是这种序列中的一位。不过当他到来时,中国知识分子几年前的一致性已开始分裂。倘若1905年的爱国运动标志着孟加拉文艺复兴的结束,1919年的五四运动则宣告了文化启蒙的中断。人们曾经集中在打倒孔家店、反思中国传统的旗帜下,现实的政治危机打乱了文化启蒙的步伐,很多急躁的心期望寻找包治一切的意识形态,建立更有力量的组织。在泰戈尔到来前,一家报纸所做“世界上最伟大的人”的民意测验中,泰戈尔名列第四,获得17票,列宁则以497票名列榜首。在北京大学的另一次民意测验里,1007人中的725人欢迎“人民革命”,497人相信苏联是中国最好的朋友。

在这种气氛中,谁又能耐心听泰戈尔的论调。急切如吴稚晖者,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:“他们拿机关枪来射我们,我们也要造枪去射他们。”即使温和派也对泰戈尔赞扬东方文明的话心存怀疑,认为它是过分简单的对比。讲学社的成员,也是中国文艺复兴的领导人胡适,在两年后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写道:“要是我发现自己假装有什么真知灼见要带给西方世界,我觉得那是可耻的。当我听到泰戈尔的演说,我往往为他所谓的东方精神文明而感到羞耻。”在他看来,东方文明不仅是精神的,还往往是更功利、物质的。

喧嚣与争论随着泰戈尔离去暂告终结。中国社会马上迎来了1925年的五卅运动,1927年的上海大屠杀,一个不仅激进而且极端化的时代到来了,谁还有兴趣探讨东西文化的差别。但这个问题却从未消失,每隔一段时间,它就会以新的面貌出现。

在泰戈尔博物馆里,徐志摩的形象出现在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里,他与一群青年和泰戈尔的合影,显著的高鼻梁是他鲜明的标记。另一个年轻人的形象却没出现。1928年的9月,这个中国青年也曾拜会泰戈尔。他叫谭云山,比徐志摩小一岁, 出生在1898年的湖南,也曾在长沙第一师范求学。他的学长中最著名的一位叫毛泽东,他以狂放不羁的性格著称,喜欢裸体去江中游泳,同学们叫他“毛疯子”。

谭云山没有徐志摩幸运,他没机会上大学,更没能去欧洲游学。他选择了当时知识青年的另一条出路——下南洋。自19世纪以来,中国人开始大量移居海外,东南亚已有了很多华人社区。他们曾是康有为的保皇党、孙中山的革命党的主要支持者。他们对中国的认同,随着距离的遥远、异域生活的磨难而加强了。在政治上,他们希望一个强大的中国;在文化上,他们则更迫切地保存传统。他们期待国内的知识青年们,能去创办学校、编辑报纸,为他们延续文化的香火。在徐志摩风靡青年一代时,谭云山默默无闻地在新加坡编辑一份叫《叻报》的中文报纸,他为自己主持的文化副刊起名“星光”,要“以小小的星光点燃在黑暗寂寥的长夜”。

他遗憾自己错过了泰戈尔的中国之旅。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,为何要急切地想见到泰戈尔。他是个佛教徒,谈论佛学是20世纪初中国的时尚之一。这其中既有误解,也有真实的需求。人们曾经认为佛学是帮助日本强大的主要原因之一,它是救国之道;在那个混乱与迷惘的时代,佛学的确能部分地安抚内心。中国的一切都变化太快了,它就像是鲁迅说的:“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起:自油松片以至电灯,自独轮车以至飞机,自镖枪以至机关炮,自不许‘妄谈法理’以至护法,自‘食肉寝皮’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,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,都摩肩挨背的存在。”

很有可能,他想见泰戈尔的愿望,也出于一种误解,以为他是佛教的传递者。在印度,佛教早已衰落,至于泰戈尔本人,他是印度教、伊斯兰教与英国文化三种文化的产物。莎士比亚的戏剧、拜伦的诗歌、英国政治中大度的自由主义,而不是释迦牟尼,对他更有影响。

误读也常导致新的理解。谭云山错过了在中国的泰戈尔,却在新加坡遇到了他,也是在那次会面中,泰戈尔谈起了他的国际大学。1917年他在小镇圣蒂尼克坦建立的这所大学,是他教育的新设想。他已见过了太多的西方大学的模仿物,在这里他要强调的思想交流而不仅是学术训练,他也要把遮蔽的东方思想展现出来。他曾经希望梁启超能前来这里讲学,这计划因中国的内乱而延宕。如今,他又寄望于新加坡见到的这位青年。他喜欢青年人,从不吝于给予他们鼓舞。谭云山在这鼓舞下,又从新加坡来到加尔各答。会面想必非常愉快,谭云山连夜要去看看泰戈尔的教育实验场……